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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獨自倚闌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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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獨自倚闌幹

乾清宮西暖閣內,朱祁鎮負氣蒙著頭窩在榻裏,若微坐在東墻碧紗櫥下的圈椅上靜靜地看著書,她一語不發,室內悄無聲息,兩個人的呼吸聲都幾乎可聞。

不知過了多久,朱祁鎮悶得不行,終於忍不住掀開被子一角,拿眼偷偷瞄著若微,只見她如如不動坐在椅中看著書,根本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朱祁鎮覺得十分無趣。

“母後!”從外面姍姍入內的正是長公主朱錦馨,十五歲的她如花般嬌嫩,人還未進門這如珠似玉的嬌憨嗓音已然響起。

走至屋內見到若微與朱祁鎮的情形自然明白了幾分,她笑嘻嘻地沖著床榻上的朱祁鎮福了福禮:“見過皇上!”

朱祁鎮臊紅了臉喃喃地低喚了一句:“皇姐!”

“嗯”!朱錦馨美滋滋地湊到他身邊說道,“聽說今兒皇上在禦花園裏發了龍威,快讓皇姐看看,有沒有傷到哪裏?”

“沒有”!朱祁鎮立即裹緊了被子又將身子向榻裏挪了又挪。

“沒有就好,真是可惜了那幾個奴才”!朱錦馨輕撫著垂在胸前的青絲看似隨口說道。

“皇姐說什麽?”朱祁鎮探出頭兒。

“就是祁鈺身邊的伴讀和隨侍的小太監,全都被皇祖母下令誅殺了!”朱錦馨看了看朱祁鎮又把目光投向了若微。

若微依舊一副風淡雲清充耳不聞的樣子,一心只顧眼前的書稿。

“什麽?”朱祁鎮則騰地一下坐了起來,面色急切地緊緊拉著朱錦馨的手問道:“皇姐說的是真的嗎?皇祖母為什麽要殺他們?”

“因為他們沒有侍候好皇上,也沒有規勸祁鈺,不僅讓祁鈺沖撞了皇上,還讓你們兄弟失合,害祁鈺受了傷。聽說不僅是他們,就是這乾清宮裏的奴才,除了金英、王謹、範弘這幾個曾經跟在父皇身邊得了免死金牌的人以外,都要被處死呢!”朱錦馨一板一眼地說著。

“可是,不關他們的事呀!”朱祁鎮從床上跳到地上,連韉子也沒顧上穿就往外跑,“我去求皇祖母,讓皇祖母開恩放了他們。”

“回來”!若微喝道。

“母後”!朱祁鎮轉過身,“母後幫兒臣去求求皇祖母。”

若微放下書稿,走到朱祁鎮面前:“皇上讓母後求什麽?怎麽求?”

朱祁鎮楞了。

朱錦馨在旁邊低語著:“求也沒用,已經行刑了!”

“什麽?這不公平,不關他們的事!”朱祁鎮大喊著,眼中霎時有淚花閃過。看著這淚花若微仿佛有一時的心酸與欣慰,雖然生下來就是太子,從小錦衣玉食養在深宮,可他終究還是承繼了自己的善良與單純,只是這份單純作為宮廷中的男人,作為執掌大國的天子來說,未必是件好事。

於是,她不得不狠下心繃起臉說道:“帝王之家從來就沒有公平。皇上一言一行都牽動著許多人的命運。在你看來只是一句戲言,一場游戲,可是對他們而言,就是滅頂之災。”

“母後,這是為什麽?祁鎮不懂,祁鎮真的不懂。祁鎮只知道自己不會輸,所以才會答應祁鈺的條件,可是沒想到竟會真的輸了,我不甘心,也不舍得將父皇送給我的雲駒送給他,所以……”朱祁鎮此時就是一個驚惶失措的男孩,像成千上萬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樣,眼神兒中有不安,有惶恐還有一絲悔意。

若微拉過他的手,牽著他走出西暖閣,步入東暖閣書房,直到龍椅前:“兩個時辰前,你還讓祁鎮與你一同坐在這龍椅上,你知道嗎?就這一個動作,你書房裏的所有人都會死。”

“母後?”不出意料,朱祁鎮的目光裏全是驚慌。

“你看看這龍椅上的龍雕,與那些椅子有什麽不同?”若微伸手指著屋內南北兩側相對而設的十二張黑漆木椅。

“大一些,有龍,還鋪著明黃色的褥墊和引枕!”朱祁鎮喃喃地回答。

“是,這是龍椅,是天子才能坐的,象征著無尚的權力,還有大明的江山與社稷,這一切,你能與他人分享嗎?”若微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明白,她只是記得朱瞻基第一次隨朱棣北征的時候,好像只比現在的祁鎮大兩歲。所以他應該能懂。

朱祁鎮的目光從黑漆木椅上移到龍案之後的龍椅上,怔怔地看了好久,他仿佛明白了,他點了點頭:“兒臣明白了,是兒臣錯了。帝王之家沒有玩笑,也沒有隨意的允諾。”

若微心中稍稍松了口氣:“你以為自己不會輸,所以把心愛的雲駒許給別人當賭註,可是賭就是有風險的。在允諾前就要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能夠承擔輸的結果。今天人家拿雲駒跟你賭,你輸了,你知道心疼想反悔,可是祁鈺說的對——君無戲言,不管你有多心痛,這雲駒從今天開始就是祁鈺的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人家拿江山跟你來賭,你固然勝券在握,可是,你能賭嗎?”

“不能。因為賭就有風險!”朱祁鎮仿佛明白了,可是轉念一想又糊塗了,“可是以前父皇教祁鎮下棋的時候說過,不要想著輸贏,只要用心去下,就會找到克敵致勝的法子,想多了反而會顧慮重重影響思路。”

若微不知該如何對他說,這個孩子似乎太聰明了,你跟他講任何的道理他都能舉出反例來駁,如果他愚鈍一些,反倒是件好事。

想了又想,她只得說道:“你跟父皇下棋,跟弟弟比射箭,都是閑趣,無傷大局。可你是皇上,皇上舉手投足談話之間無一不牽動著國體。以後批閱奏折,在朝堂上議政裁奪事務,一言一行都牽動著萬千百姓的福祉,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僥幸,定要三思而後動。就像今天,你的玩笑之舉,有數十條性命為你連累,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懂了嗎?”

朱祁鎮望著若微的眼神忽明忽暗,他輕輕點了點頭:“一會兒我就把馬給祁鈺牽去。”

若微點了點頭:“這一次你雖然心中不舍,卻依舊要踐約而行,這才是明君所為。若要不後悔,以後做事前要多想想。”

“嗯!”朱祁鎮點了點頭,重新回到龍案之前提起筆認認真真地寫起字來。

若微面色如常姍姍走出乾清宮,朱錦馨緊緊跟上:“母後是去永寧宮吧!”

若微稍稍有些詫異,她認認真真地凝視著女兒姣好的面容,尤其是那雙靈動可人的大眼睛,裏面閃爍的智慧與笑意讓她忍俊不已:“你個鬼靈精!”

“呵呵,不僅如此,馨兒還知道母後已經命人偷偷將那些太監和宮女遣出宮去了,如今被砍頭的都是天牢裏的死囚!”朱錦馨歪著頭說道。

“你這丫頭!”若微臉色微變,擡眼看了看四周。

“沒事,我猜皇祖母也知道,她整日在佛堂誦經,自然不會輕易殺生。你們倆是殊途同歸,都是為了教導皇上早些成材,也算是心照不宣罷了!”朱錦馨臉上一副澄明之態。若微心中忽然一動,再過一年,女兒也要及笈也要嫁人了,她伸手將女兒拉入懷中,輕嘆道:“好在有你。”

“母後放心,馨兒一定會永遠守在母後身邊!”朱錦馨依偎在若微懷裏低語道。

“傻話,你總要嫁出宮去,怎麽可能永遠守在母後身邊呢?”若微心裏酸酸的,她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軟,越來越不經事了。

“女兒不嫁,女兒永遠陪在母後身邊!父皇走的時候曾經拉著女兒的手說過,母後的性情看似通達堅韌,其實母後的心太軟,父皇讓女兒陪在母後的身邊為母後解憂!”朱錦馨仰起臉緊盯著若微的眼眸說道,“母後又想父皇了吧?”

若微的目光盯著不遠處的亭院裏那兩株參天的古柏,雄偉蒼勁,巍峨挺拔,是它們使這高大空曠的宮殿中有了靈氣與活力,陽光透過樹葉投在地上是斑駁的影子,就像她的心一樣,總有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

因為瞻基不在了。

她不由摟緊了錦馨。

朱錦馨咯咯地笑了起來。

若微看著她,“笑什麽?”

朱錦馨笑道:“作為父皇和母後的孩子,女兒和祁鎮還真是壓力很大呢,也不知這輩子我們能不能遇到一個人,也能有一份‘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的情?從小看到的就是父皇母後的深情蜜意,倒把我們給難住了。”

“你這丫頭!”若微伸手在她額上輕輕一戳,“走吧,隨母後去看看太妃,這會兒她心裏肯定不好受。”

“嗯!”朱錦馨牽著若微的手一同出了乾清宮。

禦花園裏簇簇閃光的梨花酷似江上的朵朵雪浪,粉紅色的桃花一朵緊挨一朵擠滿了整個枝丫,還有大朵大朵白玉杯似的玉蘭花像雪、像玉更像雲。空氣中彌漫的各種花香讓人愉悅歡欣,茸茸的綠草襯著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像是給整個園子鋪上了一層花毯。

清風拂過,池邊楊柳垂下的纖細柔軟的如同綠絲絳一般的枝條輕輕搖曳,在這兒幽靜雅致的氛圍中卻突然無端傳出一陣若隱若無的哭聲。

先是低聲的抽泣,夾雜著含糊不清的喝斥與責罵,接著便是淒厲的大哭與哀號。

朱錦馨停下步子沖著那座緊閉的宮門張望著,隨即露出幾分無奈的神情看著自己的母後,仿佛沒了主意。

“是長安宮?”若微也駐足觀望。

“是!”隨侍在側的侍女低聲回道。

長安宮,在宮女太監們心中是一座冷宮。他們知道在這裏住著的是大明朝曾經的皇後胡善祥,因為孫太後的原因才成為“靜慈仙師”,從此幽居閉門不與任何人相顧,除了每逢初一、十五去仁壽宮拜見太皇太後以外,那扇宮門從不開啟。

“走吧!”若微重啟蓮步向前走去。

走出幾步之後覺得有些異樣,於是停下來回身一看,常德公主朱錦馨還站在原地沒動。

“馨兒!”她輕喚道。

“母後!”朱錦馨目光中盡是不忍之色,“母後不管嗎?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

若微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中混著花香、草香,仿佛還有淡淡的甜味好聞極了,可是當她的目光投向那兩扇緊閉的宮門時,心情卻無端地變得十分壓抑沈重。

“走吧!”只說了這兩個字。是的,她早已聽出來裏面的吵鬧聲是朱瞻基與胡善祥的長女順德公主朱錦卿在打罵宮女。可是她不想管,也不能管。因為她很清楚,即使她是皇太後,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以主掌後宮,襄理朝政,可是普天之下總有一處是她不能涉足的,那就是長安宮,也總有一個人是她不能管的,那就是順德公主。胡善祥被廢被棄都是她咎由自取,可是順德不一樣,同樣是有著高貴血統的天子嬌女,可是她卻承受了太多本不該由她來承受的壓力與打擊。

從嫡皇長女一下子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庶女,與母妃一道幽居別宮,終年見不到朱瞻基,也得不到父皇的寵愛與眷顧,內心中自然積蓄了不少委屈。

所以對於她,若微始終存著一份愧疚。除了給她與常德一樣甚至更好的待遇以外,她不知該如何補償。可越是如此,她的性格就越是孤僻乖張,打罵宮女失德鬥狠的事情時有發生,若微除了厚賞長安宮的宮女太監以外,也不好多問。

想要走,可是恰在此時,那緊閉的宮門竟然開了。

大殿前是細高身材一身長公主大紅禮服的順德公主,飽滿的鵝蛋臉上兩只大大的眼睛如同荷葉上的水珠一般晶瑩奪目,只是此時眼眸中閃爍的除了怒意還有毫不掩飾的恨與怨。

在她身邊跪著一個瘦弱的小宮女,看她身形不過七八歲的樣子,零亂的秀發隨風輕舞,頭一直緊緊伏在地上,以至於根本看不到她的臉,弱弱的聲音顫顫響起:“公主,貞兒知錯了,求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恕罪?為什麽要恕,憑什麽要恕?快,快把恭桶邊上的汙穢舔幹凈了!”順德公主唇邊忽地漾開一抹邪肆的笑弧,淩厲的眼神兒中閃過一抹陰狠。冷,那種冷酷即使是在陽春三月也讓人如同墜入寒潭一般。

若微心中微顫,這孩子心中的積怨怎麽會這樣強烈?

“公主?”小宮女終於擡起頭,小小的瓜子臉上掛滿淚水,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又好像沒聽懂。

只是轉瞬間,她的頭發就被順德一把抓住,狠狠按到恭桶邊上,“舔,舔幹凈了!”

那瑩白的小臉撞在暗紅色的木桶上呯呯作響,唇邊瞬時流下腥紅色的液體,那樣觸目驚心,可是就在這一刻,她仿佛沈睡中驚醒一般,大喊著使勁用力一推,順德公主顯然沒有料到她會反抗,一個不穩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

仿佛不敢置信一般:“你,小賤人!你敢打公主?”

“貞兒沒有,貞兒不敢!早上恭桶沒提穩失了手是貞兒的錯。可是公主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卻不該讓貞兒去舔食恭桶中的汙穢。貞兒是奴婢,可貞兒也是人,公主不該如此暴虐!”

一雙蘊著晶瑩淚珠的眼睛,像經過春雨洗刷的一對新葉,清新、翠綠,閃著新生的光彩,萌發著勃勃的生機。

這樣的眼神兒,若微只覺得被針刺到了一般,她終於不能再視而不見了。

當順德公主揚起手中的鞭子狠狠下落的時候,若微低喝一聲:“住手!”

她仿佛沒聽見,鞭子繼續下落。

可是她唇邊微漾的笑,說明她聽到了。

叭的一聲,鞭子落下,只是沒有落到小宮女的頭上,而是落在常德公主朱錦馨的手臂上。

是她為小宮女擋了這一鞭。

“呦?這是怎麽了?皇太後和咱們大明朝最尊貴的常德長公主怎麽涉足咱們這小小的長安宮了?”順德冷冷地盯著若微問道。

“錦卿,這個小宮女若是使著不好,母後幫你換一個也就是了,不必動怒!”若微恍若不察她話裏的意思,只一味和顏細語地勸著。

“呵呵,皇太後哪裏話?這個小宮女,我喜歡得很,一時半刻也離不開。聽說皇太後入宮的時候就是八歲,倒巧了,這賤婢也是八歲,所以每天看著她,就覺得是皇太後在身邊哄著我玩呢!”

“皇姐,你說話放尊重些!”常德眉頭微蹙,面色不悅,她看了看母後依舊淡定的神色只好強壓著心中怒氣低聲勸道。

“怎麽沒尊重了?我就是想瞪大眼睛看看這丫頭怎麽能飛上枝頭變鳳凰?長大了以後怎麽惑亂宮闈?我娘就是太老實了,所以沒早早學會,倒頭來才吃了虧。”順德臉上像是一副打了勝仗的模樣。

“錦卿,你對母後有恨,母後可以理解。只是母後與你娘之間的恩恩怨怨,隨著你父皇龍馭歸天那一瞬早已煙消雲散。如今你也漸漸大了,說不定哪天就要出閣下嫁,趁著現在還能好好在宮裏陪你娘,就盡量盡盡孝心,讓她高興高興。不要三天兩頭總拿宮人們出氣。這宮裏沒有天生的主子。每個人都是一步一步過來的。今兒這個小宮人,母後帶走。”若微的目光透過朱錦卿投向了那兩扇虛掩的殿門,她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句話,裏面的人一定聽的清清楚楚。

“你要帶走?”朱錦卿忽地笑了,她揮起鞭子狠狠掄向那小宮人的頭,“就帶走屍體吧!”

“你敢!”常德公主朱錦馨終於氣惱不過上前與她扭打在一起。

嘈雜中突然響起一個怯聲聲的抽泣,小宮人滿面淚痕哽咽道:“兩位公主別吵了,別為奴婢失了和氣!”說著她竟真的去舔那恭桶。

只此一瞬,這個小宮人便牢牢地抓住了若微的心。她一語不發轉身就走,仿佛是不忍去看,又似乎是氣惱至極,只留下一句話:“順德,你母妃註定要在這長安宮裏終老一生了,可是你還年輕,想想今後的路,萬事別太絕了!”

“你威脅我?你敢威脅我?你的賢名不要了?”順德在她身後喊著,笑著,最終緩緩抽泣了起來。

常德公主拉開小宮女,彎下腰掏出帕子為她擦拭著那滿是汙垢的唇,動作小心翼翼,沒有半分的嫌棄,更沒有刻意的做作。

“以後,你就跟著我吧!”常德公主眼中不禁閃過點點淚光,她心中暗想,好小的一張臉,好憔悴的一個小人兒,她只有八歲,卻又如此倔強,如此懂事,她真的好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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